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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成为自我的勇气
作者:蒋琳芸
作者单位:广西民族大学
关键词:安东尼奥·圣埃克絮佩里; 自我; 存在的勇气;
分类号:I712.074
从存在主义视角来解读《小王子》,国内的学者做出过丰富的研究。如前文提到过,有的学者认为文本中的荒谬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鞭苔,对理想生活的向往;也有的学者讨论了文本在孤独中寻找某种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认为文本中含有对人类生存体验和生存意义的反思;也有学者认为小王子的整个游历的过程就是一个实现自我存在的历程等等,不一而足。在许多研究中均提到了《小王子》与存在主义哲学契合的主题,死亡与永恒、责任与爱、自由与自我等,也提出很多有启发的观点,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本节从“自我”的角度切入文本,对其做更进一步的研究。
第一节 完完全全的“我”
在存在主义理论中,“自我”有很多的阐释。蒂利希认为人是一种充分发展了的、完全中心化了的自我。人的自身拥有自我意识,有一个“我—自我”。成为一个自我,意味着以某种方式同每一件别的东西脱离,并与其对立。与此同时,这个自我又意识到,自己属于自己生活于其中的环境,“我—自我”有一个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由于人有一个‘我—自我’,他就超越了每一个可能的环境。人有一个世界。……人有一个世界,尽管他同时也在这个世界之中。”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是精神,而精神就是自我:“自我是一种自身与自身所发生关联的关系,或者是在一个关系中,这关系自身与自身所发生的关联 (The selfis a relation that relates itself to itself or is the relation’s relating itself to itself in therelation) ;自我不是这关系,而是这关系与他自身的关联。人是一个有限与无限、暂时与永恒的综合、自由与必然的综合,简言之,是一个综合体。”自我与它的建立者之间或就在这自我之中,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或相互构成的关系。如果这关系偏于自我或他者,或偏于有限与无限、暂时与永恒、自由与必然这些对子中的任何一边,都会导致一种“错误关系”,而“错误关系”就是绝望。处于绝望之中就意味着以一种失衡的方式处于自我与他者的关联张力之中,“当一个人的绝望越具有自身关联性时,这绝望就越被强化,人也就越痛苦,但也越有可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绝望的真正含义,并因此因而越接近拯救的可能。”如果他完全彻底依凭在自身关联中建立他的力量而成为自身的话,他就会从绝望中解脱出来,获得真正的信仰。
蒂利希也把存在主义的勇气描述为绝望的勇气。他认为,20 世纪的人已经失去了有意义的世界,失去了生活在出自精神中心的意义中的自我。人所创造的客体世界把创造者卷入其中,创造者人本身在这个世界中失去了主体性,海德格尔所说的“异化”亦有此意。“但人还能领悟到他所失去的或正在失去的东西。他还有足够的人的气概,能够把对人性的践踏体验为绝望。他不知道出路何在,但他试图通过说明局限的无出路来挽救他的人性。他对此的反应中表现出绝望的勇气,这是一种自己承担绝望的勇气,也是用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去抗拒非存在所包含的巨大威胁的勇气。”
第二节 理性与自我的冲突
以存在的勇气活在世上的第一个矛盾就是要面对理性的计算。自我是完全独立于世界的精神,是个人的信仰之路,这与理性的传统有着巨大冲突。在《小王子》中,小王子来到各个星球上,与遇到的人存在着各种差异,产生了很多困惑和忧郁,但小王子依然坚持他的信念和信仰,以死亡完成了对自我精神的忠诚和敬礼。
一、理性中追寻自我存在
对理性主义的反思是存在主义哲学最主要的维度,理性主义通过概念来把握事物的思维方式,以及技术工具理性的过分强调让社会通向一个冰冷的、机械的、物化的世界,使人变成没有自我,没有批判性、超越性的人。“人被整合到由科学技术、官僚国家和大众文化编织成的必然性文化链条之中,退化为没有自我、没有超越性的文化客体。技术理性假定了一个外在本质和规律的存在,把人同化到外在的本质之中,就会使人失去自我,成为本质的附属品。”自我是一种自身与自身发生的关联,是不顾非存在而敢于肯定的自我精神。小王子在星球中漫游的经历,也是在理性社会中追寻自我精神、自我存在的过程。
小王子在七个星球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第一个星球上住着一个权力膨胀的国王,他命令小王子打喷嚏,做当下做不到的事,以自己的权威为中心,崇拜理性,“权威首先应以理性为基础。如果你命令你的人民去投海,他们就要革命了。我有权要求服从,因为我的命令都是合乎情理的。”国王以理性作为他的权威基础,在自认为合理的情况下要求小王子服从命令。在第二个星球上的虚荣者想要别人的奉承,渴望别人的崇拜。第三个星球上酗酒者则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他的困境是一个恶性循环:他喝酒——为了忘却——忘却他的羞愧——羞愧于喝酒,甚至很难在他的生命中发现“自我”这个问题。第四个星球的商人计算着星星的数量,想能够获得永恒却无法拥有的星星,一个有限的生命,却想管理无限的星星,小王子说,“如果我有一条围巾,我可以围在脖子上带走。如果我有一株花儿,我可以摘下花朵带走。但你却不能摘取星星!”但商人却想将星星的数量记在卡片上,锁在抽屉里,他认为这样就能拥有星星。小王子却说:“我拥有一株花儿,我每天浇水。我拥有三座火山,我每星期都清通一次,即使死火山我也清扫。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这对我的火山有益,这对我的花儿有益,而我拥有它们。但你对星星没有益处。”第五个星球上的点灯人遵从秩序,点灯人点灯和熄灯都是在命令之下机械地执行的,不管是行星转动不变还是越来越快,他要执行的命令都没变,小王子说不明白,而点灯人说:“没什么要弄明白的……命令就是命令。”当行星转速变快而不得不让点灯人持续不断地工作,失去休息和睡眠的时间,小王子给他提出一个可以休息的办法,跨三步就能转一圈,只需要慢慢走,就可以总在阳光下,当点灯人想休息时,他就走路。然而点灯人却很无奈,说这对他没有用处,因为他喜欢的是睡觉,而不是走路。点灯人虽然在内心深处明白自我真正的样子是什么,但是也逃脱不了日常的生活秩序,在严酷制度下的循规蹈矩。第六个星球上的地理学家有一个封闭的自我。他能记录世界上所有的地理信息,但是却不能走出去亲自看一眼。他无法知道自己星球上的海洋、高山、城市、江河和沙漠,而他的说法是:“地理学家太重要了,不能去闲逛。他不离开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接待探险者。他向他们提出问题,把他们的回忆记录下来。”地理学家与世界的联系其实是间接的,他得知世界的真理是来自别人的叙述,他对世界的体验是不真实和不完整的,地理学家在无形中封闭世界,也封闭自我。而第七个星球地球上的人更加趋于理性了,扳着铁路轨道,为了节约时间买水给顾客,一切以算计的利益为目的和方向。在这所有星球上的遭遇,理性是唯一的强大的,自我在其中是没有位置的。所以小王子一直困惑说“大人们真奇怪”。
海德格尔认为人在理性世界中遗忘了“存在”,而人要找回存在,要“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小王子生活在一个只有房子一样大的 B612 星球上,陪伴他的只有一株玫瑰花和两座火山,他最关心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那朵花会不会被小羊吃掉,这些具有诗意的生活和画面,在面对其他星球上的人,遭到了严重的挫败和不理解,这无疑带给小王子深深的忧郁和孤独。后来遇到狐狸,并与它建立起驯养关系,小王子才领悟,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得明白,本质是肉眼看不见的。这也是小王子找到自我精神与存在的第一步。
二、玫瑰遭遇价值虚无
克尔凯郭尔曾叙述过一个小鸟和百合花的故事。一朵百合花生长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与几株荨麻和别的花为邻,生活得很幸福。但是有一天飞来了一只小鸟,它的变化无常让百合花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小鸟给百合花讲外面的故事,讲有一个地方有许多百合花,它们都十分华丽,那里充满生机和快乐。这株百合花听了之后开始感到痛苦,不满意自己的处境,并要求小鸟把自己带到那里去,然而当百合花在飞向心目中更好的远方时,却死在了半途。人往往会像百合花一样,在繁华的尘世中,忘记自己是人,忘记自己的信念是衡量自身的标准,而盲目追逐尘世的诱惑。
但是身而为人就无法避免各种诱惑和虚无。小王子在 B612 星球上,以那唯一的一朵玫瑰为至爱,这一朵玫瑰的纯真和可爱给予小王子心灵上巨大的满足和安慰,因为有它,小王子在寂寞的星球上拥有了内心珍藏的、纯真的、无法取代的爱。这一朵独一无二的玫瑰是小王子纯真和坚定的信念或者信仰。因此当他在地球上遇到五千朵同样的玫瑰时,心中遭到的是多大的震撼和崩溃。五千朵,每一朵都和自己的玫瑰一样,他意识到,自己最珍视的玫瑰原来如此普通,在夹杂着自我沮丧和价值怀疑的冲动下,小王子倒在花丛中哭了。他倒在五千朵玫瑰中哭了。小王子一直把星球上的唯一一朵玫瑰当成至爱来珍惜保护,在各个星球上旅行的时候最常提到的就是“在我的星球上有一朵玫瑰……”,这是他行走时一直携带着的精神力量和信仰,是他衡量价值准则的重要标准,而现在眼前的这五千朵玫瑰,全部一样,就像茫茫的大海随时可以吞没任何小船。小王子的精神力量和信仰瓦解了,内心坚守的爱和价值的大厦也崩塌了,而失去这些,也就失去了对自身精神和信仰的肯定,失去了最高价值的意义,这失去的悲恸让小王子倒在五千朵玫瑰中哭了,因为他一直认为坚守着玫瑰的信念能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王子,而遭遇这些之后,他感到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王子的梦想破碎了,自我价值的认同丧失了。
玫瑰遭遇价值虚无是 20 世纪人的一个精神缩影,人在面对世界时陷入虚无。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一书中首次提出“上帝之死”,然而上帝的死是谁造成的,“‘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喊道,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已经杀了他——你们和我。我们都是他的谋杀者。”“上帝死了”,尘世面临可怕的虚无和无意义状态,再也没有一个价值标准来使人过有意义的生活,也没有一股令人敬畏的精神力量让人感到自身的伟大。失去“伟大的王子”的追求意味着放弃自身高贵的气质,甘于在精神上表现得平庸和粗糙。在唐忠宝著的《虚无主义及其克服:马克思的启示》一书中,作者阐述了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界定。尼采将虚无主义界定为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一切价值不再具有绝对意义,而只有相对的意义。“虚无主义: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何之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呢?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这意味着,这世界没有一种绝对的价值,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标准,人可以为所欲为,“现代西方人再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再也不相信自己能够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在《小王子》中,狐狸的及时出现抚平了小王子的忧伤。狐狸自身做示范,告诉了小王子什么叫“驯养”和“负责”,这意义是建立关系。当驯养与被驯养的人建立关系时,一切就重新获得了意义。金色麦子的摇晃在小王子金黄色的头发中显出意义,小王子友谊在听取狐狸教导中显出意义。而玫瑰,在小王子的奉献、珍爱和负责中显出意义。小王子加固了他的精神力量和信仰,这也是作者给予世界和未来的希望所在。
第三节 走向信仰
在经历了诸多困惑和冲突之后,在迷茫、哭泣、忧郁之后,小王子为自我存在做出抗争,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勇气和力量,最终选择自己一个人在绝望中走向信仰。这绝望是勇者的绝望,是完美的绝望,是通向神性的必经之路。
一、小王子为自我存在的抗争
在遭遇各种星球各种人和动植物时,小王子对他们的行为和思想表现出了极大的困惑,唯独与狐狸达成一致,因为狐狸教会他“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意即自我的存在是在每个人的内心。克尔凯郭尔说人是精神,精神是自我。但要保存自我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付出顽强的抗争和牺牲。
小王子开始表现自己的时候是从理解飞行员开始的。飞行员小时候画的“蟒蛇吞象”屡屡不能被大人们理解,却被小王子一眼看出,并且在他画绵羊的要求下画了一个盒子,也得到了小王子心满意足的感谢。“蟒蛇吞象”画被大人们当成帽子是理性思维的结果:“‘蟒蛇吞象’画——帽子形状——帽子”,但大人们忽略了其中的画的实质内容,即这幅画是一条蟒蛇将蛇吞下后的平面图,这是事物存在的真相,当飞行员继续画出了腹中图以告知大人们明白时,却被大人们拒绝,“大人们劝我把开膛的和不开膛的蟒蛇画儿都放到一边去,劝我多关心关心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就这样,我在六岁时,放弃了当画家的美好前程。”飞行员在以后的人生历程中努力去迎合大人,让自己参与到世界的固有模式中去,但在他心里还保留着童年时的那幅画,这幅画占据着飞行员生命中的自我存在的角落,这“自我”是他自己独有的,是其他人无法代替的,但是为了迎合别人的需要,他仍要忍受无视自我,直到他遇到了小王子。小王子一眼看出了他的画,知道这是蟒蛇吞象画,并看见飞行员画的盒子中的羊:“并不那么小……看!它睡着了……”小王子喜欢看落日,独自为星球上的花儿除草,提防着猴面包树,清理火山,为了他心爱的花儿,不停地担忧飞行员画的羊会吃掉他的花儿。在星际旅行中,与其他星球上的对话他也表示出极大的困惑与不满,不愿留在国王的星球上作司法大臣,觉得虚荣者的生活奇怪,困惑于酗酒者的恶性循环,与数星星的商人更有不同的意见……小王子有他自己珍视的信念,他的花儿,他的纯粹和独特的忧伤都是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其实同样的品质曾经在飞行员身上也出现过,但飞行员因为外在的压力被迫变成了一个社会化的人物,小王子则不同,他坚持着爱着自己独一无二的花,也坚持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信念,把那些不认同他观念的人称做“蘑菇”,甚至在没有水喝,危及生命的情况下还想念着狐狸朋友,小王子克服非存在,在世界中用“自我存在”进行抗争,用自己精神性体验这个世界。
二、小王子承受绝望的勇气
成为自身,在“常人”中成为自身,要具有卓越的勇气。意识到自我是作为自我存在的本身,即走向承担绝望的第一步。克尔凯郭尔把绝望分为三种形式:在绝望中并不意识到有自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绝望);在绝望中不要是自身;在绝望中要是自身。对自身绝望,在绝望中想摆脱自身——这是所有绝望的公式。在这种绝望中,人意识到绝望并因此意识到有一个其中有某种永恒性的自我,于是在绝望中不要成为他自身或者要成为它自身。这种绝望首先表现出对于世俗事物的绝望,接着是关于永恒的绝望,对于自身的绝望,最后出现违抗。“它实际上是凭借永恒之助而来的绝望,是在自身的限度内对永恒的绝望着的误用,即在绝望中要成为自身。”也是这永恒的帮助,自我有勇气失去它自身以便赢得它自身。为了在绝望中成为人自己,人必须存在一个无限自我的意识,这是在绝望中的人愿意成为自我,是切断了同建立它的力量的任何关系的自我,或者是断绝了有这样一种力量的观念的自我。这种绝望下的勇气正如亚伯拉罕为上帝牺牲以撒。亚伯拉罕爱上帝,但亚伯拉罕也爱以撒。上帝要求亚伯拉罕献出以撒,他要承担怎样的痛苦与绝望呢?如果不献出以撒,就断送自己的信仰乃至整个精神生命,如果献出以撒则是牺牲儿子的生命以完成自己的信仰,要承受的是对自己的罪过的谴责,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亚伯拉罕深知自己作为人的有限性,最后选择了献出以撒,承担起对自己的谴责和绝望。信仰正是这样一条义无反顾的道路,只有真正具备勇毅和勇气的人才能走完这条神圣的道路。
小王子在最后完成了他的信仰之途。他来到地球的沙漠上,问人在哪里,觉得自己很孤单,他跑到悬崖边上去喊“我很孤单”,继而又听无数遍的回声。在飞行员的飞机出故障的第八天,喝完了最后一滴水的时候,担心渴死要去找泉水的时候,小王子却还在说他的狐狸朋友:“有个朋友真好,哪怕即将死去。”狐狸教会他重要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飞行员却认为他看不到危险,他从不会饥渴,一缕阳光对他就足够了。小王子果真看不见危险?不会饥渴?这个问题是要迟疑的。飞行员其实一直都站在小王子之外,一个理性的人如何明白存在的人的承担?漫无边际的孤独和忧郁,对待生命意义虚无的焦虑与绝望,这些完全可以成为小王子走向死亡的理由。小王子与蛇约定后,让蛇帮助他回家,他安慰飞行员:“我会显得很痛苦……我会垂死模样……而这不是真的……你知道,很遥远。我不能带走躯体。太重了。……不过,这就像是蜕掉老皮,老皮不会让人悲伤……”然而他真的如他所说的如此轻松从容吗?不,他在叙述完美好的星星和铃铛之后,他沉默了,他哭了。甚至走向前方的时候他害怕了。但在其他星球上经历的一切,与自己信念格格不入的一切,理性的算计,功利的考量,爱的失落,以及对整个世俗世界的绝望,小王子的自我意识与意志使他真正成为一个完全的自我,而这个自我要独自面对恐惧、焦虑、虚无和绝望。就仿佛在上帝与以撒之间选择的亚伯拉罕一样,小王子决定承担起死亡的恐惧与焦虑,以完成对信仰的敬礼。文本中虽然未明确提到上帝,但可以看到,小王子完全是在走向某一种自我精神的信仰,小王子完成自己的存在之途,成为一种完全自我的精神神性。这一刻,几乎可以把小王子看成是具备了自我神性的化身。小王子其实无时无刻不跟上帝在一起,他的存在,他的忧郁和痛苦,还有飞行员对其无法捉摸的神秘和不可企及的生命体验,全都昭示着小王子的内在神性。
帝利希说,人的观念隐含在上帝的观念之中,人与人的关系隐含在人与上帝的关系之中。“人在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有限性的同时,也就具有了一种关于无限的绝对存在的观念,即关于上帝的观念。”人与上帝之间要保持一种不需要任何中介的直接性。这种直接性是与人的体验和主体性密切相关的。主体性不再建立在主客体对立的基础上,而是超越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和对立。在对终极存在者的体验中,人超越了生存的有限性,重新获得了他与存在之间的亲密无间的关系。通过上帝,人回归到他自身。小王子主动抛弃了他的有限性,走向一种永恒的无限,在这无限中,小王子彻底敞开着自我存在,无限面对虚无,承担焦虑、恐惧与绝望,他的勇气欣然承担起由恐惧所预感到的否定性,达到了更充分的自我肯定性,完成了他通向信仰的征途。
三、童话小王子与完美圣氏
1943 年《小王子》出版之初曾受到冷遇,大家不明白一个写飞行故事的作家为何突然写了童话,而且故事还是以一个小孩为主角。也有学者提出圣氏选择童话的原因其一是因为作者自身的经历及心理体验,其二是作品所要表达的终极内涵——爱与希望。不少学者提出小王子的原型其实就是圣氏自己。小王子的形象是在圣氏最后几年才开始出现的,在初写小王子之时,也曾找过画家画小王子,但没有圣氏想要的天真质朴的感觉。于是他开始自己画,最后一个金黄色头发、带着天真和忧郁的小孩诞生了,而且样子与童年的圣氏颇为相似。童年的圣氏外号叫“太阳王”,因为他有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圣氏还是一个要求严格、想象力丰富、性格倔强的孩子,总是拖着他的“宝座”——一把绿色的小椅子,要求母亲给他讲故事。这样的倔强像极了小王子追着飞行员问各种问题的样子。
在所有文学作品中,孩子的形象大多是纯真可爱、天真浪漫的,拥有一些大人所不具备的勇气和眼光。在《圣经》新约中,门徒问耶稣,天国里谁是最大的,耶稣便叫来一个小孩说,你们若不变成小孩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凡是谦卑得像小孩一样的,在天国就是最大的。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耶稣说的“小孩”,即淳朴的人群。他们天真卑微,和社会上的大人比起来,他们的信仰更为真诚。小王子就像被耶稣选中的小孩一样,纯净真诚,对爱与信仰有强烈的执着,是进天国成为信仰之神的经典形象。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逐渐理解上帝,也会逐渐远离上帝。理解上帝是因为人会思考生命意义,认识到自己的有限和短暂,认识到自己与无限上帝之间的距离;远离上帝是因为受到尘世的污染,心灵会逐渐走向麻木和死亡。“人们在孩提时觉得,上帝好像可以同人一块儿好好玩玩。人们在年轻时梦想,如果像恋人一样无条件地、急切地一味追求,如果也以崇拜的态度追求,就可以实现交往。人们在成年时发现,上帝是何等无限,人们会意识到这种无限的距离。”所以为了进入天国,就要重新成为孩子,就要自由地保存自己的热忱、天性和纯粹。这也是克尔凯郭尔所认为的使命。
圣氏出生在一个天主教氛围的贵族家庭,成年后他开始怀疑所受的宗教教育,但是对神依然有深的信仰。他抛弃了被教导的教义,却没有离弃神的意义。圣氏在不断地寻找中,找到了自己的神。这个神,与责任和行动有关、与爱和友谊有关、与人类苦难命运和生命意义有关,还与受难和承担有关。圣氏的一生思考和承担得最多的是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命运、自身的意义,他一生为人慷慨大方,真诚热情,既不热衷参与纷争斗争,也很少刻意追逐名利,但特殊的年代和他特殊的身份,依然给他的命运带来巨大的痛苦和创伤。在因超过年龄而不能报名参战的一段时间,他对自身感到绝望,“既不参战也无具体工作,既不健康也没病,既不被了解也没有被枪毙,既不幸福也不不幸,但是是绝望的。”千方百计参战之后,在他生命最后一段日子,他写信给“X”将军说:“如果我在战争中死了,那就罢了……如果这份‘必须而无益’的工作还能让我活着回来,那问题就来了:该怎么办?该怎么跟人说?”参战不参战都去除不了他心里的苦难。可以说圣氏的一生就是受难的一生。出于对人的爱和同情,对国家的爱,对事业的爱,他愿意做一切,即使参加战争走向死亡,也不逃避自己的责任,把毕生奉献给人们,为他们忍受痛苦和耻辱,接受失败和悲伤,而他自己承担的则是内心的受难。这受难,是无尽的孤独与忧郁,无法被理解无法言说的爱与善意,是对自我的否定和无意义的焦虑,对责任的默默承担,对自己命运无声的叹息和无奈的接受,是独自走向永恒的那一份绝望和勇毅。尘世的一切是重要的,“但是爱、生命意义、领回神意是更重要的事。”
圣氏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尝尽了孤独和失败的滋味,每次受到伤害和痛苦的时候,他总是沉默以对,一如他少年时候。圣氏 17 岁时,弟弟佛朗索瓦因关节风湿病死去了,这是他最心爱的弟弟,他把自己封闭在痛苦的沉默中来经受这场考验。直至二十年后,他才用几行字回忆了弟弟的最后时刻,弟弟想让他做遗嘱执行人:“如果他是塔楼建筑者,他会托付我他要建的塔楼。如果他是父亲,他会托付我要教育的儿子。如果他是战地飞行员,他会托付我他的飞行证件,但是他只是个孩子,他只有托付我一个蒸汽发动机、一辆脚踏车和一把短枪。”死亡、失去、孤独,这些字眼在少年时就在圣氏心里留下了石刻般的印记,而沉默是他唯一的态度。
在《小王子》中,当飞行员想了解小王子时,小王子常常欲言又止,或者干脆不说,留给飞行员心灵上一万米的距离,小王子最后的时刻也不过是说,“我会是垂死的模样,就是如此。别来看这些,没必要。……这就像是蜕掉老皮,老皮不会让人悲伤……”小王子显得非常得淡然,有时候他还会说些让人猜不透的话,“我嘛,我也会看星星。所有的星星上都有生锈辘轳的井。所有的星星都会给我倒水喝……”对于离去这件事,他从不轻易向飞行员倾诉自己的心迹,全都一个人承担。最后小王子在沉默中哭了,但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恐惧、遗憾、无奈、怨恨的话。他走向自己的选择,走向自己的执着,走向自己的信仰。圣氏也像小王子一样完成了对自我和信仰的忠诚。在他最后几年,他断断续续写作《要塞》,这部他戏称为“遗书”的书,借托沙漠中的一个柏柏尔酋长对王子教育,表达了对文明、人生、社会、制度、价值的议论。他称“与《要塞》相比,我的其他作品不过是它的练习作。”然而“遗书”还没写完,他就驾着飞机永远地冲向了天空和星星。在书中圣氏表达了对于死亡和信仰的看法,认为只有死亡是完美的,上帝隐身不在,才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在书中父亲教导,千万不要从表面去衡量一个人,必须深入到他的灵魂、心和精神的第七层。王子把自己关在三道墙的孤独后面,才看到父亲的内心。王子感慨自己的人生,“我长长的一生中,埋葬过我的将官,撤换过我的大臣,失去过我的妻子,我在身后留下了一百种形象,像蛇蜕壳一样。……庄重的礼仪,矜持的微笑,临近死亡的镇静。这不是人的而是神的静默。”在身后有一百种形象,临近死亡的庄重、微笑和镇静,不是人而是神的静默。这几乎可以窥见圣氏走向死亡的标准姿态。“每个懂得沉默的人都会成为神之子;因为在沉默中,他意识到自己神圣的来历。谁喋喋不休,谁就成为一个人。”沉默,是为排除外在的嘈杂,像王子一样关在三道墙的孤独后面用心去看,是倾听自己的内心,听到上帝的话。沉默,也是对受难的承担和不怨尤,是保守自己宁静的内在性不受尘世的打扰。圣氏驾着飞机离去了,没有对自己的死亡留下什么话,也没有大喊大叫让人关注,他只是像平常的飞行员一样,把自己的生命和信仰留在了空中。他说,“我们,是朝上帝的行进中永远的流浪者。”
在他死后,他的朋友莱昂—保罗·法尔格回忆道:“了不起的圣埃克絮,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在那些见过他,甚至只见过他一个微笑的人们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因为他笑起来完美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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